中国公司和美国股市的恩恩怨怨（一）：什么是美国股市的基石？

zhixun

2013年05月28日 吴军  计算机科学家、谷歌Principal Eng,《浪潮之巅》《数学之美》作者

2011-2012年，很多中国在美国的上市公司因为做假账被美国证监会(SEC)起诉，其中的不少选择了从美国退市。同时, 一些公司因为财务和运营不透明被对冲基金做空，损失惨重。
对于这些事件，有人认为是这些公司有诚信问题，罪有应得，也有人认为是所谓的“阴谋论”。那么到底事实如何，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呢。
要分析清楚这个问题，就必须先熟悉美国社会的特点尤其是美国资本市场的特点，以及美国股市和证监会发展的历史，同时了解中国公司在美国上市的历史。
然后我们再回过头来分析这两年发生的SEC起诉中国公司和对冲基金做空它们的股票这些事情, 看看这些事件对中国境外上市公司的影响.最后, 我们希望能找到中国公司在境外资本市场的出路。
美国社会稳定的基础
美国自两百多年前立国以来，甚至在此以前，社会长期稳定。除了1861-1863年南方农业州和北方工业州之间因为发展模式和种族问题爆发的内战外，这个国家没有过其他的内乱和大规模动荡。美国社会长期稳定的基础除了不断发展的经济（这点很重要）外，商业和社会活动中的信用体系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初到美国的人都会惊讶于美国人的诚信、守诺和对别人的信任，甚至是轻信。比如说商店里的皮鞋如果写明是真皮的，那么一定是真的。衣裳如果说是真丝，那一定不会有假。否则这些商店会有大麻烦（有趣的是，美国著名百货店纽曼∙马克斯Niemen Marcus 公司因为假皮毛服装用了真毛也受罚，因为成分和说明不符）。类似的，公司给某个申请职位者发了录用通知书，一定不会反悔，即使到了这个人入职时公司的业绩下滑，财务困难。如果一个信用卡的持卡人声称某笔钱不是他刷的，那么信用卡公司一定给他免去这笔费用。
虽然没有十全十美的国度，但是总体来讲美国社会确实是一个让人生活、创业都很省心的社会。这个社会能做到这一点，虽然多少有一点国民整体素质较高的因素，但是更多地是因为不这么做代价太高。任何一个人若想融入主流社会必须这么做，任何一个公司想在美国做生意，也必须这么做。如果读者不相信，我们不妨通过一些例子看看不这么做的后果：
假定某个公司在合成革的皮鞋上写上是真皮的（这个字就是证据），一旦被某个顾客发现，这可不是给该顾客退货，或者一罚十那么简单。会有专门找有缝鸡蛋的律师联合部分购买了这种皮鞋的顾客发起集体诉讼，诉讼的诉求可不只是为这几个顾客索赔，而是为历史上买了这家公司皮鞋（甚至其他商品）的全部顾客索赔，卖得越多公司越大则索赔越多。
最后的结果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大公司伤筋动骨，中小公司破产关门。不仅如此，这个公司的老板从此获得了不诚实的“标签”，其后果非常严重（后面再讲）。即使卖的不是假货，而是夸大效果，也会被起诉从而面临巨额罚款。
2012年韩国现代汽车夸大油耗性能，在美国被罚以7.7亿美元的巨款，以补偿买了那些汽车的全部客户。2007年11月，在针对默尔克公司Vioxx药品隐瞒副作用的诉讼中，默尔克公司最终付出了48.5亿美元的巨额赔偿。正是因为这样严格的赔偿制度，使得厂家不敢说假话。
守诺同样重要。这里面守诺的范围非常广泛。它可以是指对一些力所能及承诺的遵守，比如公司向求职者发出录用通知后不得擅自更变这样的事情，也包括对自己说出的“大话”的执行。
很多上市公司都会给出今后一年左右时间的财务预期，甚至对于这个行业今后几年成长的估计。这些预测是否能成为现实，坦率地讲很多投资人多少有些疑问的。但是，美国大部分公司对一年业绩的预期会八九不离十。
2010-2012年，美国标准普尔500股票指数的成分股公司，四分之三给出的财务预期都是达到和超过了的，即使未达到预期的公司，实际情况和预期相差一般不到5%。
正是由于这样长期良好的历史记录，投资人相信上市公司说的话。这是美国股市不断增长的重要原因。如果一家上市公司经常达不到预期，或者时不时调整盈利预期，或者对自己所在领域的未来做出过度乐观的估计 ，用不了多久，美国的投资人就会不再理睬这家公司，同时美国证监会也会出重手整治它。
美国证监会对上市公司的监管，可比中国证监会不知道严格几个数量级。它要求上市公司的财务要完全透明而且合乎规范，这样就杜绝了很多公司做假账的可能性。这样，也给所有的投资人在公平的基础上做投资的决策和操作，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内部交易（inside trade）的不公平性。一旦它发现上市公司有违规行为，处罚是非常重的。很多时候不是简单交个罚金就了事的，而是要追究公司法人代表或者相应负责人刑事责任。
在过去的20年里，被送进监狱的公司负责人可不在少数，包括大型上市公司安然公司、世通公司各自的负责人。因此，聪明的上市公司一般不会去做明显违反证监会规定的事情，因为这些腰缠万贯的公司高管犯不着为了公司的业绩让自己的后半生在监狱里度过。万一做了些不合规章的事情，很多上市公司都会向证监会认错，以求得缴纳罚款后和解。
虽然美国证监会不能保证上市公司做事百分之百遵纪守法，但是和其他国家横向相比，它的监管要更严格些，各国的跨国公司对美国证监会也忌惮三分。比如在资本市场上翻云覆雨的高盛公司在世界各国经常做一些操纵市场的事情，比如我在《浪潮之巅》一书中曾经提到的操作原油价格的事情、在希腊主权信用上对投资人的欺诈行为（最终导致希腊主权债务危机）等等。
各国政府基本上也拿它没有办法。但是它在美国就比较老实，而且一旦被证监会盯上，它基本上是不反抗马上投降。因为它深知和山姆大叔斗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美国对资本市场比较健全的监管制度，并非从立国开始就有的，而是在吃了无数的苦头后痛定思痛、亡羊补牢建立起来的。
其实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以前，美国政府对资本市场的监控是非常弱，而资本市场上的欺诈行为也是比比皆是，可能比当下的中国更糟糕。上市公司把股市简单看成圈钱的地方、交易常常是黑箱进行、操纵股市问题严重。
到了18xx年，在一次金融危机后，投资人普遍意识到如果资本市场没有一个正常的秩序，大家最后都是输家，因此，当时的《商业和金融周刊》杂志（Commercial and Finance Chronical）就提出了下面一些准则，建议上市公司和投资人都要遵守，即：
1.    除非经过2/3的股东同意，董事会无权增股。
2.    现有股东对增发的新股有优先认购权，新股必须公开发售，必须有足够长的预告期。
3.    上市公司必须在信誉良好的金融机构保存其全部流通股票的总量记录，并随时接受任何股东和债权人的主体检查。
4.    违反上述任何一条，都属于犯罪行为。
这些准则日后成了美国证券监管的原则和法律。其他国家的证券法大多也有这些准则，但是除了英国，世界上真正长时间认真执行它们的国家并不多。因为要想把这些原则认真贯彻下去，严格的法律固然必须，全社会对违反游戏规则的人和公司的彻底抛弃起着极大的威慑力量。
值得指出的是，美国证监会和中国证监会在对待公司上市以及监管上有一个非常大的原则性不同。美国证监会对一个公司上市的门槛似乎要求得比中国证监会低，这是一个事实。它对公司上市的态度总的是“宽进严管”。一个公司进门并不难，但是进来以后就等于戴上了一个紧箍咒，被关的死死的。因此很多不需要融资，股东数目又不是很多的公司并不愿意上市。如果达不到上市资质的公司因为作假上了市，那就必须永远作假做下去，而且必须越做越大，当然用不了多久就会东窗事发被扫地出门，甚至被起诉。
而中国证监会对公司上市看似要求很高，但是一旦上市，鲜有被摘牌下市的情况发生，因此很多公司在上市前努力“冲”一下业绩（最常见的方法就是花钱收购有营业额），上了市后也就没人管了。因此，如果在中国这样的环境下经营惯了，在美国被证监会管就会非常不舒服。
总的来讲，诚信、守诺和对别人的信任以及对违反这些原则人的不姑息可以说是美国根本的价值观和立国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