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史航四大名著新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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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2-23 08:53:41   来源：环球企业家   作者：唐小薇            插画：张彪


内容导读：一片恶森林里的生存智慧，人生的得失，情感的启蒙，在止庵、史航的早期阅读中，这是四大名著特别的意义
对于经历过文革的止庵来说，《水浒》是这样一本书：在一片恶森林里，一群人想方设法生存与自保。它为止庵提供了生存智慧上的启蒙，开阔了那个枯燥乏味年代的生活，这是特殊时期所需要的启蒙教育，其他的启蒙倒在其次。比如《红楼梦》之于爱情的启蒙，也都是后面的謠。
史航初遇《水浒》时让他明白，“好东西一定会被人抢走，家破人亡，但也没办法，只能这么干，得失在《水浒》中。”而《红楼梦》于他最初的意义在于，因为宝黛诉肺腑那一段，他觉得“你们说话被我偷听到，被感动，我永远不觉得俗气，我永远觉得这个是人世间难得的机遇，我不偷听怎么知道你的心呢。”
至于《三国演义》与《西游记》，他们都觉得离自己过于遥远，止庵甚至认为，《金瓶梅》和《儒林外史》要比这两部强。本期《环球企业家》杂志读书栏目，邀请知名学者、散文家止庵与著名编剧史航对谈早期阅读之四大名著。
止庵逆反心理读三国
史航：你对《三国》的感受是？
止庵：“四大名著”，我最开始读的是《三国演义》。我当时9岁，那个年龄读书有两个障碍：一是文字障碍，还有意思障碍，有的意思当时不理解，比如《呼啸山庄》当时不理解，我觉得它不如《简爱》，后来反过来了。《简爱》最初评价非常高。写《呼啸山庄》的艾米丽·勃朗特，“作为作者所得到的回报，除了普遍的冷漠之外，只有诅咒与谩骂。”艾米丽·勃朗特死了以后，《呼啸山庄》重新出版，姐姐写了序言，为她妹妹辩解的同时，还带点歉意承认这书的缺点。但是后来，只写了一部《呼啸山庄》的艾米莉·勃朗特，被公认为是维多利亚时代无可争议的第一流小说家。
我爸爸经常跟我讲《三国》里“温酒斩华雄”这一段，好多年以后发现这么强调细节，其实是说书人吊人胃口，觉得好像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从小就养成这样一个习惯，读书有逆反心理，《三国演义》我从头到尾就同情曹操。魏蜀吴，我第一倾向魏，第二是吴，第三是蜀。“华容道”、“定军山”这些章节，我再看到那儿就翻过去了。我不喜欢诸葛亮，也不喜欢刘备。后来看到鲁迅说《三国》“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我当时倒没那么高明的眼光，只是不接受正统的观念而已，《三国》在这方面对我影响很大，越是正统的我越不接受。
史航：我当时最热衷《三国演义》那些破诗。我爱背些片段，那个很好用。到现在我可以说了，中国古代人物，我彻底认清了一点，我最喜欢曹操，我这十几年都想写他的电影写他的电视剧。
四大名著“排座次”
史航：《三国》最难读，比《西游记》比《红楼梦》严肃。结果在网上看一些三国笑话，就特别好笑,因为最严肃的那位突然卖萌了。我到现在都不算说完整读了一遍《西游记》，它离我最遥远。
止庵：我对《西游记》也没有多大兴趣。要我排序，最高是《水浒》，无论从任何一方面，《水浒》文字炉火纯青，锤炼到基本上没有一个句子是不漂亮的，都是结结实实的，《红楼梦》也做不到这一点；第二是《红楼梦》；《三国》和《西游记》我都不太喜欢，觉得都可以从“四大名著”里去掉，《金瓶梅》和《儒林外史》比这两个好多了。
《水浒传》我看得特别多。前两天来一个朋友，我们俩坐公共汽车，一路上都在数《水浒传》哪个人是什么绰号，什么星宿，是第几回出来的，谁引出他，他又引出谁，我们都还记得。我开玩笑说我们可以成立一个“水浒会”。
《水浒》里我最喜欢鲁智深，他是一个可爱的完人，李逵就只是粗鲁，没什么脑子，鲁智深则有智慧，能粗能细，他任何事都动脑子，特别是“拳打镇关西”、“大相国寺”、“野猪林”那几段。《水浒》给我更多的启发是智慧的启发，谋智的启发。
《水浒》里的生存智慧
史航：我后来看徐皓峰的书，他说鲁智深为什么让人剁十斤肥肉十斤瘦肉，十斤寸金软骨，就是要耗尽对方气力。四本书的批注，还是金圣叹批《水浒》批得好。鲁智深救金翠莲父女，对店小二说了一句话，“你放这小老儿回乡去”，金圣叹评价，一字一滴血，一字一滴泪，很有人情。
止庵：《水浒》的作者不断锤炼、锤炼，有些人我当时很喜欢，后来想也许喜欢错了，比如武松，特别是石秀。因为那时候是“文革”，情况不太一样，特别需要生存智慧，需要保护自己的本事。现在的人用不太着这种智慧。
我小时候哪里也没有去过，去坐公共汽车，还不敢坐到最远的总站，因为我怕回去没有车了。我当时是那么一个人，整个世界对我来说很陌生，很凶险。《水浒》对我来说，是把世界打开了，那些山，那些水泊，都是想来很神奇的地方。《三国》真不能起这个作用，在描写方面，比如长江什么样，官渡什么样我完全没有概念。
这些影响有些是人生方面的，很难说正面负面。后来很多人评价《水浒》，第一杀人，第二它歌颂不正义的，有一派人有这样的看法。现在对《水浒》的看法不高。我自己从这个书里得到的东西，对我来说是开拓性的，是个想象空间，像林冲在草料场，武松打虎，都特别曲折，如是简单，直来直去就没有意思了。第二这本书确实给我很多生存智慧。假如真有施耐庵这个人，他一定是一个对世事很洞达的人，他确实知道一个人在某个地方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娠。
史航：你按照《三国》的方式，肯定会被《水浒》暴打。
止庵：《三国》里的人都有一官半职，《水浒》里的人有的有官职，有的就是民间人士，他们在那谋划一桩事情，我自己当然不敢这么做，但觉得特别有意思。后来我读那些武侠小说，都没有《水浒》给我这么多的感受。
史航：《水浒》和《红楼》，《水浒》我先从我爸的课本里看到解珍、解宝，《红楼》就是诉肺腑。这两段形成了我最初的印象。好东西一定会被人抢走，家破人亡，但也没办法，忍不得，那咱就只能这么干，得失尽在《水浒》中；而说和不说，红楼梦的意义全在于诉肺腑，你们说话被我偷听到，我被感动。所以以后看各种电视剧的偷听桥段，我永远不觉得俗气，我永远觉得这个是人世间难得的机遇，我不偷听怎么知道你的心呢。
止庵：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梁山
史航：四大名著唯一一个值得我写电影的是《水浒》。我想写一个叫《水浒之诞生》，皇上要抓一个叫做施耐庵的人，因为他写了《水浒传》，江湖的人必须交出这个人，去抓他的时候就要问他，你写了什么，说了一段大家就傻一段，抓他的人成为掩护他的人，几大家族的人为了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什么不同状态不同种族的人，都希望有《水浒传》的存在。
止庵：古代的农民起义都以《水浒传》当教科书，他们都没有看过《战争论》，当时没有那种书。咱们现在有励志书，《三国》那个没法学，但是《水浒》给人很多启示，让人不自觉的认同林冲、武松，说得极端一点，甚至王婆都能给我某种启迪，她跟西门庆从“一分光”说到“十分光”，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史航：有一次跟徐克聊，他想拍《水浒》，徐克想写的《水浒传》的故事。天下的人都读《水浒传》这本书，受气的丈夫，被岳父嫌弃的赘婿，下岗的捕快，被师傅逐出门的徒弟，天下各种失败者，读着读着想知道梁山是什么样子，一路打着去梁山，到那以后发现没有这片英雄地，只有一个老头，他们就泄愤打那个老头，发现那个老头是施耐庵，这些人说“我们一生都是失败者，这时候来加入你们，却发现没有这么一个地方。”官府听说这个消息，就要去追捕，这些读者只好造反了。你一数，加上施耐庵一共108将。
止庵：当时我特别想去的就是梁山，但我怕幻灭，听说就是一小片水，一座小山而已。看《老残游记》我想去济南，去了之后发现济南怎么成这样了。看《水浒》还想去江州，我喜欢张稠。
史航：三国有读者，其他是有学者
史航：四大名著中，《三国》日本人最爱模＠。
止庵：我有一个朋友在美国开课，如果讲《三国》，课就是满的。在东南亚，大家全迷《三国》，其他三本书没法跟它相提并论。
史航：那些地方，可能《三国》是有读者，其他名著是有学者。水浒传，后来那些扬州评话版本看过了吗？
止庵：看过他的“武十回”、“宋十回”，特别入迷。《水浒》有一个问题，就是描写不细，中国古代的书描写都不细，比如《水浒》里写林冲入白虎节堂，就一句描写：“一周遭都是绿栏杆。”我读王少堂的扬州评话，就是看怎么把《水浒》细化。施蜇存写《石秀》，也是写得比《水浒》细腻多了。
我性格里有另外一面，写文章不怎么流露，就是有法家气，最早就是《水浒》给我的人生教义。比如鲁智深、张顺、石秀，都是有心眼的。李逵我不喜欢，因为他没有智慧，包括燕青，我特别喜欢，我对能干的人感兴趣。
宋朝有本笔记上写：有个叫做施全的人去刺杀秦桧，没成功，被判了死刑。送去刑场时路人都很难过，突然人群中有人喊道：“此不了事汉，不斩何为？”我最佩服的就是“了事汉”。我天生不喜欢没有办事能力的人。当然实际上生活中也没有接触过很多这样的人。
文革中还借了好多线装的武侠小说，一摞，放到被子里，怕被人发现，文革这些书都是不许看的。《七侠五义》、《施公案》、《荒江女侠》都看过，但都不能跟《水浒》相比。
被误读的《水浒》
史航：中国现代作家写《水浒传》，我就看茅盾写过，还有谁写过？
止庵：《红旗谱》的作者梁斌自称学的《水浒传》。
史航：有的导演要拍《水浒传》，我说你一定要看扬州评话。不能看小说，直接看评话，看梁山好汉为救宋江混城门，十个城门，用了十回，写这几个人怎么进门。
止庵：后来《水浒》拍成电视剧，当时我还看电视，觉得有个偏差，就是只强调力量，忽略了智慧，其实《水浒传》是有这么两面的。
史航：他们把《水浒传》往《封神榜》这边拍。但是水浒传的评话，就是弯弯绕，绕弯弯。武松杀嫂，让各个邻居来见证，挨着请，请得很智慧。包括我看山东快书，几个武松传我也比较，杨派的，高派的。比如武松杀潘金莲那一段，潘金莲说你有种杀我，你敢杀西门庆吗？他说我当然敢杀。金莲说你现在一刀把我杀了，我怎么知道你敢不敢杀。武松说把她看紧了，我先杀西门庆，提着人头来杀你。等武松一走，潘金莲立马色诱那几个士兵，潘金莲都有这种招。
止庵：所以总结起来，对我来说，《水浒》描写了一个特别恶劣的生存环境，人在其中如何存活的方式和方法。我当时需要这么一个教育。其他的启蒙，比如爱情方面的启蒙，都在其次。
别样《红楼梦》
止庵：我明白爱情是靠《红楼梦》，里面我最喜欢的人物是史湘云，大概就因为她吧，我一直特别中意那种外刚内柔的漂亮女孩子。第二是探春，第三是宝钗，似乎分别偏向刚和柔两方面，但另一面也还是有的。林黛玉与晴雯，都太过矫情，不讲理，差不多要归入不喜欢之列了。丫鬟中喜欢鸳鸯、平儿，还有芳官。读《红楼梦》，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特殊的兴趣点，譬如鲁迅专门提到焦大，称之为“贾府里的屈原”，我为此特别佩服鲁迅，因为书中写到焦大，总共只有那么一点篇幅，难得他这么留意。
史航：对于《红楼梦》，我们小时候说贾宝玉都不是好话，说他老爱跟女同学好，但我一直觉得他挺好的，我也特认同，有时别人说我是贾宝玉我还美滋滋的。直到后来很晚，我看蒋勋说《红楼梦》，虽然他的观点我不见得都赞成，但是他说有一句特别有意思，他说贾宝玉遇见林黛玉说：可有玉没有？林黛玉说：我哪有那稀罕物？贾宝玉就急着摔玉。
贾宝玉的性格是看到这个东西自己有别人没有，他不是更高兴而是更不高兴。这跟今天的富二代有特别的区别：这个车我有你没有，我才得意，什么都是限量版的，现代的富二代炫耀的是这个心情，老官二代、富二代贾宝玉却是，我有的你没有，我感到难过，感到生气甚至感到屈辱，他觉得不公平，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贾宝玉很难得。我也有类似的感受，比如我买书，我看这个书好，我买五本，认识的几个朋友每人送一本，买书送副本，这个心态跟他很像。贾宝玉是不管人家的心思，他只管自己的心思所安。这对我影响特别大，我特别爱跟人推荐书，推荐电影，跟这个有关。
我曾经喜欢过史湘云，黛玉、妙玉我都喜欢过，但是现在我定位了，现在我不用跟止庵决斗了，我们喜欢的是不一样的。我喜欢林黛玉的丫鬟紫鹃，紫鹃是很仗义的女孩，不势利太难得了，不嫉妒同类太难得了。我给她的定位是护花的花，她为黛玉所受的所有的苦我非常体谅。“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的章节中，紫鹃对黛玉的照顾，我现在接触的娱乐圈，这个女演员跟那个女演员之间，这个女编剧和那个女编剧之间我可能很少有这样的感觉，但是红楼梦里有。

止庵：原名王进文，1959年生于北京，知名学者、散文家。著有《周作人传》、《旦暮帖》、《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插花地册子》等，编订《周作人译文全集》、《周作人自编集》、《张爱玲全集》。

史航：1971年3月生于吉林，知名编剧、策划人。电视剧作品《我的团长我的团》、《铁齿铜牙纪晓岚》（第一、第三）等，舞台剧《空中花园谋杀案》、《初恋》等，策划栏目《艺术人生》、《万家灯火》等。